作者：鲸心

《看火人》给我的感受是，这片一望无际的森林不是充满祥和温情的救赎之地，它更像是一艘即将沉沦的大船在浮岛上抛出最后的锚，我们没有勇气与鲨鱼或蓝鲸搏斗，唯有在苟延残喘之时握住这最后的希望，随后得到心灵的宽慰或是继续沉沦。

我们把电子游戏称为第九艺术，因为它有着任何媒介都无法超越的代入感和成就感。在这个脱离现实的虚拟世界中，你可以成为一路高歌斩杀恶龙的勇士，也能为濒临毁灭的大陆带来和平与希望。原来我以为，急剧飙升的肾上腺素就是游戏给我带来的全部，却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在《看火人》里归隐山林，扮演起一个与世无争的守林人，没有杀气腾腾的敌军或是潮湿阴暗的地牢，陪伴我的是另一个世界的风吟鸟唱和远方若隐若现的烟柱。

散文诗一样的开场

我很喜欢《看火人》的开场，没有华丽的cg动画或是大段的念白，仅仅用几段泡沫般虚幻的文字就将主角Henry的人生遭遇勾勒出来与爱人的初次相遇、同居、因工作而遭遇分离直至最后爱人因患上阿兹海默被送回老家，而Henry消极避世来到这个充满虫鸣的寂静之地。这些文字像是一本潦草的日记，又或者某人轻声的梦呓。总之，我们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决定了这个叫Henry的男人的人生走向，这些选项看起来都至关重要选择的宠物、对于工作的抉择等。

第一人称游戏最重要的是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但这些选项的作用却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只是在经历一个名为Henry的失意男子的潦倒一生，最让人觉得有趣的是，这些人生的岔路口却最终指向一个方向爱人最终记不起自己的模样，而这时，玩家的屏幕中也只剩下一个选项。

"你决定接受这份工作。"

这就是《看火人》的开场，虽然不惊艳，但却很讨人喜欢。艺术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游戏的开场就以这些选择题的方式为玩家展示了人生的一种殊途同归，事实上，这种选择题的模式存在于游戏的整个环节中，森林广袤无边，却只能随着剧情的深入才能踏足更多领域，对白选项很多，最终却只能迎来一个结局，这种假开放真线性的模式在剧情中给人一种接近真实的无力感。

不具名的森林

尽管现在窗外已经飘着雪花，但屏幕里那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却在迎接着盛夏，没有空调汽水西瓜Wi-Fi，长途跋涉后的Henry来到这片酷热却远离尘世喧嚣的寂静山林，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看火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治愈，富有层次的色彩搭配，清晰硬朗的建模形状，就好像我真的置身于怀俄明州的群山之上。

故事设定在1989年，这个年份让我想到1988年黄石公园大火，在游戏的对白中，也有提到主角Henry正是由于黄石大火事件才得以有机会成为一名看火人。不过，玩家所扮演的角色与其说是一名火情瞭望员，倒不如说是一个悠闲散步的游者。在这片漫无边际的荒野中不断探索，触发剧情，然后，游戏结束。

将景物作为情绪表达的载体是很多艺术作品中常用的风格，而《看火人》中的森林不仅在艺术形式上带给玩家一种近乎真实的视觉体验，更代表了Henry的心路历程，这也是游戏设计十分巧妙的地方，从被流放于斯到逃离于此，整个森林的整体面貌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预示着Henry心态的转变。

精灵般的声音

我依稀记得韩剧《信号》中那个连通过去与未来时间线的对讲机，两个素昧平生的小人物因为一部跨越时空的对讲机而将命运紧紧相连。《看火人》中玩家也拥有一部小巧的对讲机，它将Henry和Delilah联系在一起。Delilah是Henry的上司，也是这个游戏中玩家唯一一个可以对话的人物，穿梭于雾气氤氲的山林与如梦如幻的霞光中，只有对讲机中那个难以忘怀的声音萦绕于耳边。

我很喜欢这样一句话在城市中，我见过许多人，却没有记住任何人，在渺无人迹的乡村中，我只见过几个人，却看到了整个世界。机械而又麻木的现代城市生活让每个人都带上了相同的面具，而在这如同归隐般的丛林生活让我记住了Delilah这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尽管自始至终她带来的只有那个若隐若现的声音。

清晨，随着第一缕天光的降临，Delilah慵懒又迷人的声线从对讲机中传来，将熟睡的Henry从睡梦中唤醒，然后便是漫长的林间漫步，从发现一缕烟柱到寻找那些火灾隐患，游戏中几乎见不到一个NPC,只有他们留下的字条或者遗落的物品才能证明曾经有人来过。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是我在游戏初期唯一的感受，整个游戏的氛围便是无尽的空虚和孤独，游戏中几乎不会存在活生生的人，Henry的角色让人联想到赫拉巴尔笔下的汉嘉，在极度的孤独中，他将自己与最爱的书籍打包进碎纸机飞升天堂。但所幸Henry没有沦落至此，因为Delilah的声音一直在陪伴着他。

她是导游，是知音，是朋友，也是一个没有外表的灵魂，对于Henry来说，Delilah是他放逐之旅中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而对于操纵着Henry的玩家来说，Delilah可以是任何人或事，一场随着电波跨越千里之外的网恋，一个在现实中暗恋多年却仍然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人。总之，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偏远之地，这个声音给玩家带来了太多想象的空间。它不似《史丹利的语寓言》中表面人畜无害实则充满谜团的声音，也不像《SOMA》孤独旅程中那个默默陪伴的小机器人，Delilah可以被想象成任何人，也为整个看似毫无意义的旅程赋予了意义。

所以，直到最后Delilah也没有出现，她就像雾中之花，清冷又遥不可及。在揭开面纱之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美好的，所以，我很庆幸直到最后都没有见到Delilah。

反复渲染的无力感

游戏中的时间是不可控的，从一开始线性增长的时间到游戏中盘的急转直下，原本单调缓慢的剧情突然迎来转折，而在大段的时空留白中Henry与Delilah的感情也急剧升温。可以说，《看火人》的时间线犹如一场梦，有时玩家会从瞭望塔出发，巡视森林，然后结束一天的工作，伴着星光与虫鸣进入梦乡。然后突然在某一个点，日常就被打乱了，一天的开始有可能在荒郊野外，也有可能是Henry的梦呓，看似支离破碎的情节其实都服务于故事中仅存的内核Henry和Delilah心底残存的秘密。

时间的流逝感不仅体现在日期的不断更迭，在用对讲机与Delilah对话的时候，很多回答都是限时的，如果错过时机那么对话就不会触发。但即便错过了也毫无关系，在我看来，那些时间上的断点正是为这些错综复杂的选择"矫正"的过程，无论如何选择，随着时间的流逝，剧情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在一个单线流程的小故事中，这种做法不可谓不精妙。

像上文提到的那样，整片森林其实是Henry内心真实的写照，随着山火的不断蔓延，也代表着Henry内心希望的重燃和幻灭。整场游戏最美的地方是凶猛异常"六月之火"不断侵蚀着整片森林，在瞭望塔上Delilah用深情的语气向Henry告白，闪烁的火光将远方的寒夜染成红色，但那一刻的时光是永恒的......

站在玩家的角度上可能会对Henry的选择产生厌烦的心理，毕竟他的妻子还在澳大利亚。而我却从这一小段看到了《搏击俱乐部》最后双重人格的男主与女主在一起的影子，也许Henry就是个矛盾体，他人格中敏感脆弱的一面逃到这个荒无人烟的世外桃源渴望得到心灵上的宽慰，而他勇敢的一面则时刻让他保持理智从他将自己捡到的小乌龟命名为原来宠物狗的名字就能看出，可是最终他的心还是选择偏向Delilah，这是人性中不可避免的一面，也是游戏剧情中反复渲染出的"无力感"。

殊途同归的寂寞

我走回家去有如一座燃烧的房子，有如燃烧的马厩，生命之光从火焰中升起，火焰又从木头的死亡中产生，含有敌意的悲痛藏在灰烬的下面《过于喧嚣的孤独》

不过，世间的美好都会迎来一个终结，游戏后半段的剧情几乎可以说是急转直下，山林中原本甜蜜美好的感情却受到另一双眼睛的监视，无处不在的栽赃陷害几乎让两人疯癫。原本恬静淡然的"步行模拟器"也成了布满悬疑的惊悚片，尤其是当玩家看到在野外帐篷中的笔记本完整记录Henry与Delilah完整谈话的时候，甚至会怀疑是否深陷《楚门的世界》那样被精心操控的人生中，这是另一种层面的恐惧与无助，玩家置身于这片人性的浮岛上，感受那种四面楚歌的无助感，甚至在最后Henry都会怀疑Delilah的真实性，这种近乎癫狂的情绪配合上森林起火时带来的漫天烟尘，将游戏的整体氛围上升到哲学的高度。

而在这令人绝望的大火中，真相也如同潮水般袭来，可惜的是，在这令人几乎窒息的真相中，Delilah最终选择了逃避，而跌跌撞撞的Henry也在模糊不清的光芒下登上了救援的直升机。

就像那些在漫天大雪中患有雪盲症的探险者那样，置身于这片冷清的丛林，四个小时左右的游戏时间给我带来一种近乎雪盲般的感觉孤独、绝望、疲惫的我最终看到营救的直升机时，甚至在一瞬间恍惚了一下在这个封闭的森林中，他人是真实存在的吗？可是，没有给玩家思考的时间，游戏到这里，却戛然而止了。

《看火人》给我的感受是，这片一望无际的森林不是充满祥和温情的救赎之地，它更像是一艘即将沉沦的大船在浮岛上抛出最后的锚，我们没有勇气与鲨鱼或蓝鲸搏斗，唯有在苟延残喘之时握住这最后的希望，随后得到心灵的宽慰或是继续沉沦。它不是一碗充满温情的鸡汤或是令人一丧到底的毒药，在这里，有希望，有温情，也有绝望和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令人无可奈何的逃避，Delilah最终逃避，幕后黑手选择了继续逃避，而就连渴望得到救赎的Henry看起来也似乎想继续逃避下去。我不太喜欢这样一句话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可是诗和远方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载体，就像最终被飓风和烈焰吞噬的山林一样，任何孤独的人都希望拥有一个避风港，可逃避带来的结果最终就是泡沫般脆弱的假象。

这部游戏作品之所以达到第九艺术的高度，正是因为它所呈现出人性中最无力却真实的一面，是复杂多变的人生选择中一个被定格的剪影，在那一瞬间，相隔至爱的山海最终不可平，而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也许早已在名为时光的悬崖上纵身一跃，跳进大海。